在偏远的乡村,北京交通大学副教授杨丽辉见过很多奇形怪状的“桥”:有的由两根电线杆铺上茅草和泥巴而成,人走在上面颤颤巍巍;有的由几根混凝土管搭建而成,遇到河流涨水就会被淹没……
不过,这些桥慢慢的变成了过去式,取而代之的是杨丽辉带领学生设计建造的新桥。11月底,他们设计的第七座桥即将破土动工,预计农历新年前完工。
这座桥有个浪漫的名字——新月桥,坐落于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三都水族自治县月亮村。桥梁落成后,月亮村的孩子们再也用不着涉水上学,同时,也为当地农产品外销及旅游业的发展铺设了一条便捷通道。
过去9年,在“茅以升公益桥——小桥工程”项目(以下简称“公益桥项目”)的支持下,杨丽辉团队跨越大半个中国,走进玉龙雪山、大凉山深处等地进行实地勘察与设计,致力于为当地群众解决出行的“最后一公里”难题。
“建一座桥,我可以吗?”4年前,看到公益桥项目的报名通知时,郑宇涵的内心是犹豫的。彼时,他刚满20岁,是河海大学土木与交通学院一名大二学生,还在为教材上结构力学分析这个知识点发愁。
如今,把地图放大数十倍,在秦岭山脉的褶皱中,有一座桥与郑宇涵的名字连在一起。这座桥名叫慈安桥,位于陕西省安康市石泉县明星村。
虽然是一座长度只有18米的小桥,但它解决了附近村子3000多名村民的出行需求。更令郑宇涵感到自豪的是,当地村民告诉他,慈安桥建成后经历过两次洪水依旧“岿然不动”,而周边的路和桥梁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损坏。
如果把全国的道路交互与通行网络比作人体血液循环系统,遍布于山区、农村的道路桥梁就像毛细血管,关系到人们出行“最后一公里”安全。据不完全统计,我国未被纳入国家财政计划的“小微”桥梁建设需求还有10万余座。
80多年前,著名桥梁学家茅以升主持修建了中国人自己设计并建造的第一座现代化大型桥梁——钱塘江大桥,成为中国铁路桥梁史上的一块里程碑。2011年,北京茅以升科技教育基金会发起公益桥项目,旨在为我国边远贫穷的地方的少年儿童架设安全的求学之桥,而高校土木工程专业的学子则成了最年轻的一批“桥梁设计师”。
杨丽辉记得,在云南省富宁县考察时,正当学生准备测量时,河对岸的村干部突然焦急地向大家挥手。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块近乎两吨的大石头就伴随巨大的响声朝团队滚来,“当时我以为是雷声”,杨丽辉说,大家本能地手脚并用朝山坡上爬。石头停下来时,原来站的道路已经被掩盖了。
令杨丽辉感到意外的是,这样的危险并未吓退学生,大家更觉得重任在肩。“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要把这座桥建好。”事后,在场的一名学生对杨丽辉说道。
从河流宽度、流量到桥的选址、跨度,从人流量车流量到村寨人口以及当地居民对小桥的期望值……在小河旁,很多学生第一次拉起皮尺、架起测距仪,仔细测量每一个数据。
“学生设计桥梁所需要的知识转化能力,是在校内学习结构、材料、力学、计算机、水利等多学科知识交叉的迁移应用。”河海大学土木与交通学院副教授雷笑表示。
收集数据回到学校后,挑战才起步。“用何种材料”“成本控制到多少”“实景渲染如何完成”等现实问题一一浮现。
对于西南交通大学土木工程学院学生颖来说,设计小桥的过程是一次知识的“脱胎换骨”。“以前在课本学习时没弄明白的地方,如今需要彻底搞懂。”颖说,设计要考虑桥梁振动、弯曲以及有效载荷、极限荷载等知识,在保障安全性外,还应该要考虑车辆、行人过桥感受。不仅如此,队员们设计时还要查找、学习现行行业规范。
为了设计出安全又美观的小桥,整个暑假,颖和小组成员都“泡”在实验室里。最终,他们为四川省泸州市古蔺县一个村子设计了一座红飘带造型的钢结构桥梁。
“桥头部分设计了无障碍坡道。”颖介绍,考虑到当地老人、小孩居多,小桥还增加了人车分流、休闲平台等使用功能,“希望当地人一起走在这座桥上时,这座桥能成为一座承载记忆的乡情桥”。
“学生有机会将所学知识应用于实际工程中,解决真实的社会问题,从而加深对专业相关知识的理解和掌握。”谈起公益桥项目对人才培养的意义,西南交通大学土木工程学院副院长陈嵘说,“项目还培养了学生的团队协作能力、创新思维和社会责任感,为他们未来的科学研究或职业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3年来,公益桥项目在重庆、江西、云南等15个省份建设了27座公益桥,解决了数万名村民和数千名学生的出行问题。
为了吸引更多土木工程学子参与,从2017年开始,北京茅以升科技教育基金会主办了“全国大学生‘茅以升公益桥——小桥工程’创新设计大赛”,至今已举办6届,累计百余所高校、近500支队伍报名参赛,不少优秀的设计作品在赛后成功实现了落地。
一座小桥仿似一轮明月,照亮了孩子们的求学路。“有了这座桥,我们再也用不着蹚水过河而浸湿鞋了;有了这座桥,我们再也不畏惧凶猛的洪水了;有了这座桥,我们再也用不着去挑战冬天里冰冷刺骨的河水了;有了这座桥,爸爸和妈妈再也用不着担心我过河了……”在重庆市彭水县首座公益桥竣工仪式上,一名小学生这样说道。
如果不是参与公益桥设计,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北京交通大学土木工程建筑学院硕士生杨振不会有机会如此近距离接触乡村。
今年5月,在杨丽辉的带领下,杨振和几名同学赴月亮村考察。历经3个小时的飞机、1个多小时的高铁,团队终于到达了县城,随后便继续乘车前往100多公里外的月亮村。盘山公路时而开阔时而狭窄,唯一不变的是不断地绕着圈。
到达月亮村,已是傍晚时分,眼前的苗寨风光令小组成员一扫疲惫。独特的干栏式苗族吊脚楼错落有致,一望无际的梯田层层叠叠而上。几个孩子在寨子里跑来跑去,看到杨振手里的无人机好奇地聚拢过来,又“呼”地一下散开。夜幕降临,村民吹起了芦笙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3天的调研里,队员们参观苗族手工艺品作坊、走访苗寨居民了解出行需求,并现场获取地理勘测资料。
“即使做工程也要充满人文关怀,只有了解并尊重地方民间传统文化,设计的作品才能真正让老百姓满意。”杨丽辉在现场语重心长地对学生们说。于是,在桥梁外观设计上,杨振和队员们把苗族蜡染工艺融入栏杆设计中,把苗族文化崇拜的月亮、太阳等元素嵌入花纹中。
事实上,做有温度的造桥人是杨丽辉团队坚持的原则。在一次公益桥选址时,为保护一位老婆婆的农田,团队放弃了最佳的正桥位,选择了斜交桥,虽然增加了设计难度,却守住了老人耕种了大半生的田地。
“这块田地虽然面积很小,却承载了老婆婆大半生的回忆,我们不忍破坏它。”杨丽辉说,保护这样一份珍贵的记忆与情感,远比任何工程上的便利都来得更为重要。
正是带着这样一份人文关怀,公益桥项目师生团队在深入走访的过程中,逐渐与当地村民拉近了距离。面对语言交流的障碍,他们巧妙地利用扫帚、簸箕等工具,向村民形象地描绘建桥的思路;一位年逾八旬的老爷爷则向他们深情讲述了红军四渡赤水的故事;还有一位生活条件并不宽裕的老人,从家中柜子深处拿出一瓶一直舍不得喝的饮料,递到了他们手中……
“设计公益桥的过程,不仅是理论向实践转化的过程,也是了解民情民生的过程,能将所学知识造福一方百姓,付出再多的辛苦都是值得的。”郑宇涵感触良多。
杨振则发现,自己逐渐从“我要做什么”到主动思考“我能为当地做些什么”。他希望能进一步宣传推广苗寨的传统手工艺品,并为当地小学生捐赠书包、书籍等学习用品。
有付出,更有收获。公益桥项目实施以来,参与项目的师生亲眼见证了在党的领导下脱贫攻坚战役的胜利。在云南省玉龙县宝山村,杨丽辉团队建桥后仅4年时间,通车的道路已经修到了小桥桥头,来村子参观的游客慢慢的变多;在石泉县,当地新建了桑林养鸡园、养猪场、有机化肥厂等一批乡镇产业,而郑宇涵参与设计的桥梁正好位于交通运输的关键节点;在内蒙古自治区科尔沁左翼后旗,连心桥建成后,当地农产品和畜牧业产品的价格每公斤比以前上涨百分之十……
“‘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不再是报道中的简短词语,而是脑海中能够想起的一幅幅真实图景,我们既是这项伟大事业的见证者,也是参与者。于学生而言,这更是一堂生动鲜活的‘大思政课’。”杨丽辉表示。
这段经历无形中也影响了学生的职业选择。在杨丽辉团队中,一些学生毕业后放弃了留北京的工作机会,选择回家乡投入基础设施建设,而一名学生更是踏出国门,在非洲服务世界减贫事业。
小桥虽小,“五脏俱全”。在雷笑看来,虽然不如大桥工艺复杂、工程量大,小桥设计建造的过程同样是对学生的知识、能力、素养的全方位锻炼。
一个世纪前,在东南大学主持工科教学工作期间,茅以升主张改革灌输式的教学,提倡工科教学要理论联系实际,强调“先习后学,边学边习”,这一理念对工程界影响深远。
“实践教学环节薄弱、学科交叉融合不足是当前工程专业教育的短板。”杨丽辉回忆起自己20多年前的毕业经历,那时她有机会在工地上实习整整一个月,与工人们同吃同住,而现在的学生很少有深入参与工程建设的机会。“公益桥项目正好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实践平台,为工程人才教育培训模式改革创新提供了突破口。”
如今,在公益桥项目的基础上,北京交通大学土木工程建筑学院升级了“织桥通衢”育人项目,培养新工科人才。以项目制学习为牵引,学生在学校系统学习掌握桥梁建设相关知识;在实践环节,通过实际工程现场勘测、设计、施工、竣工等全过程深度参与,锻炼学生解决实际复杂工程的能力。
同时,“织桥通衢”项目开展了相关专业学科竞赛。每年组织并且开展针对低年级学生的“纸桥”“意面棉花糖塔”等趣味竞赛,为项目选拔了具有潜力的后备人才。
在河海大学,土木与交通学院将国家级一流本科课程“土木交通类社会实践”与“茅以升公益桥”设计大赛相结合,创设了专业课程、大学生暑期社会实践、大学生创新训练、国家级竞赛相结合的行业特色高校土木交通类专业人才教育培训模式。在西南交通大学,土木工程学院通过与北京茅以升科技教育基金会、企业的合作,共同制定项目方案、指导学生参赛,不仅提升了教师的实践教学能力,还促进了科研成果的转化和应用。
如何培育学生的创新能力,也是新工科人才教育培训面临的一大挑战。“公益桥项目提供了一块试验田,在这里,一些新材料、新工艺的创新应用纷纷萌芽并得以落地。”雷笑表示。
比如,宝山村的和桥与木桥所在的位置远离公路,所有运输都要靠人力背驮,传统的钢筋混凝土桥方案变得不切实际。面对困难,师生团队没有退缩,经过不断考察、设计,开展人行荷载试验,最终确定为装配式全FRP梁桥型式,9米多长的桥梁上部结构总重量不到1吨,拆开的配件均可以由人力轻松运到桥址。
而在重庆市秀山县,星寨桥以我国首座薄覆土波纹钢板拱桥的身份亮相,它不仅造型独特、美观大方,而且实施工程简单方便快捷,具备极高的工程推广价值。
学生们更是主动将智能化、信息化技术积极运用到桥梁勘测、设计中。他们采用基于我国北斗卫星系统RTK设备确定现场桥位坐标,运用数字地面模型技术生成三维地勘图,利用无人机航拍倾斜投影技术结合桥梁设计过程建立桥梁BIM模型,将桥梁模型导入Twinmotion、3DMax等软件制作施工动画,使桥梁模型更加智能化、可视化。
尽管毕业多年,北京交通大学公益桥项目前队员许洪浩脑海中仍时常浮现小桥建成时的画面:孩子们兴奋地在桥上走来走去,蹦蹦跳跳,口中呢喃着“北京在哪里”“我想去北京”。如今,他已远赴乌干达工作,但那座小桥及其背后的点点滴滴,早已镌刻在他的记忆深处,“我想,如果有机会,我还会继续去参加了”。